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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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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这一夜,风重华睡得极不安稳。

梦里,她又开始追逐着文氏的脚步。可文氏却越走越快,转瞬间就在她的视线中消失。

她心急如焚,四处寻找母亲。

然后她便看到祠堂中泄出一点灯光,屋门半掩,有两个人影印在碧纱窗上。

她吓得浑身发抖,用力向前奔去,却听到‘嘭’的一声响……

然后,她便醒了。

窗外的雨依旧没有停,噼里啪啦的倾泻在屋檐上。墙角处燃着的桦烛灯在室中摇曳轻摆,令细葛帐子上泛着浅黄的光芒。

风重华却再也睡不着。

她曾听老人们说过‘初一、十五下雨半月没好天’意思是说如果初一或十五这天阴天或下雨,就预示着后面的半个月没有好天气。

从七月初一那场冰雹后,这场雨会时小时大的会连绵半月之久。不久后,永安帝再次祭天,可天空好像被捅了一个窟窿似的,雨如倾盆。

永安帝跪在天坛上失声痛哭。

永安十一年,一场天灾正向黄河两岸的百姓逼来……

祭天之后,雨不仅没停反而下得更大。等到黄河泛滥的讯情到了京情,永安帝在太庙前跪了一天一夜,然后下罪已诏,认为是他敬天不诚,上天才降不祥之雨。而后,内阁自首辅解江以降至各级官员纷纷表态,罪在内阁,罪在臣工。而后永安帝又下令,所有在京官员在雨停之前一概不许歌舞宴饮,以分君父之忧。

等到八月下旬,永定河水暴涨,将沿岸的农庄淹了不少,随着河水越来越往京城逼近,京城内开始人心惶惶起来,不少人都携家眷往高处转移。

就在这时,风慎决定与京阳伯联姻……

母亲也与此时自尽……

风重华睁开眼,看着屋里的光线渐渐明亮,院中那株女贞子的叶子被冲洗得青翠欲滴。

在木踏板上值了一夜的悯月和可儿翻身坐起,服侍她起床。

不一会,惜花与射月相偕进屋,后面跟着身上湿辘辘的弄影,手里提着一个大汤壶。

“怎么淋得这么透?”风重华连忙令可儿取水盆和毛巾等物。

弄影先将食盒交给悯月,接过可儿手里的毛巾,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擦拭了一遍,这才和风重华说话:“好大的雨,今儿姑娘怕是请不了安。”

风重华看了看窗外暴如倾盆的雨,唇角勾了勾:“请不了也要去。”

悯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的天气,脸上有些焦虑。可她到底比较稳重,只是默不作声地替风重华倒着热茶。

“去打听一下,父亲在谁的院子里。”风重华吃了一口茶,在口里含了会再吐出来,然后才换了杯新茶。“若是找到了就问他几时有空,我们好请工匠来筑灶台。”

吃完了茶,风重华就去了文氏房间,与文氏一起去往三瑞堂请安。风狂雨大,母女俩人各穿了蓑衣。可饶是如此,等走到三瑞堂时,俩人身上都湿透了。

郭老夫人心情不好,自然不会见她们母女,不过是把范嬷嬷派出来应付了一下。

“老夫人说,大娘子才刚刚回府,想必身子也是累着的。而且这雨又不小,老夫人让大娘子这几日只管在院子里休息。”

风重华要的就是这句话,谢过了范嬷嬷就和文氏往落梅院走。等回到落梅院,文氏就因晨起请安淋了雨,发起了高烧。

风重华急忙张罗着请大夫。

消息传到瑞香院,躺在病榻上的郑白锦眼都急红了。

她想起昨夜范嬷嬷的质问:“老夫人让奴婢问问二娘子,三姑娘原本规规矩矩的一个人因何变成今日这样子?这府里的闲言碎语因何会传到姑娘们的耳朵中?老夫人还说,一个姑娘家最要紧的就是谨言慎行,不因口舌而招妄灾。若是二娘子自觉教不好,就把三姑娘放到老夫人这里。老夫人说,虽然她年龄大了,可是教养姑娘规矩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纵是累些也是甘愿的。”

密集的雨点拍打在屋檐上,可是比这雨点还要密集的却是范嬷嬷这句话。郑白锦只听得双颊生疼,差点晕过去。昨夜回到瑞香院,又气又羞,将风明薇叫过来好一通训斥。

风明薇走了后没多久,她就觉得浑身高热。可刚歇下来没多久,范嬷嬷再度杀到,将她院子里的婆子丫鬟带走了不少,而后风慎又过来与她吵了一架,她彻底病倒了。

这下子好了,二房两位主母同时生了病。

二房顿时乱了套。

而落梅院这里则是安静的多,虽然琼珠不在,可是以李妈妈为首的那些老人却没一个敢生事的。

她们不仅不敢生事,反而偷偷地往落梅院运东西。

风重华看在眼中却不作声,只当没看到。

若是有人还了偷窃的东西,她就命悯月从册子里将此人的名字划掉。若是不准备还,等过上几日……

风重华令惜花取来一个匣子,里面是一页页的经书,分订成册,共有九十多册。

“这九十九遍经文已抄得差不多了,就是不知道何时才能用得上。”风重华叹了口气。今天借机让文氏生病是假,她想拖延时间才是真。文氏何时去见长公主,这取决于文谦将事情安排的怎么样。

文氏手里有一本长公主早些年为皇太后所抄写的经文,风重华小时就按这本经书来练字。到她去世前,她的字体已能以假乱真。重生在农庄后,就开始抄经书。她一开始想的就是将这些经书献给长公主,好让母亲与长公主的关系更近。

可现在看来,这些经书多半是个救命稻草。

永安帝最愁的是什么?就是这暴雨啊!若是长公主披发跣足,恭恭敬敬地抄下这九十九遍经书以祈祷雨停,对于永安帝来说是莫大的帮助。

拿出这些经书,也是在证明皇室的积极态度,他们也是一心一意地盼着雨停,与百姓同甘共苦的。对于带领皇室一起祈雨的长公主,永安帝纵是想下手也得考虑一二。

而风重华要得就是这个考虑的间隙。

百花井巷,文府。

自麦收过后,文府当家主母周太太的身体就有些不适,连喝了好几副药都不见好。因她没生女儿,也无人与她分劳。娘家又远在湖北,根本指望不上。眼见着身子一天天瘦弱下去,却还得强撑着处理中馈。偏巧文谦这几日也忙,每日早出晚归的,半点都照顾不了她。

余嬷嬷进来时,她正躺在美人靠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药,见到有人进门,抬起眼皮道:“可是老爷回来了?”

周太太小字阿福,是湖北承宣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嫡女。周氏诗礼传家数百年,教化乡梓,开办乡墪书馆,很得世人尊敬。

其实周氏祖上原本不姓周,祖上名叫成油,本是唐末荆南节度使,去世后被梁太祖朱温赐姓周。自那以后,成家的子孙就改了周姓。

余嬷嬷闻言便笑道:“老爷传了信,说今日回来的晚,让太太不要等了。”说着话,她将食盒放到了周太太面前,“这是老爷让人捎来的蟹酿橙,说是金仙楼用刚刚从浙江运来的阳澄湖蟹膏肉所配制的,味道鲜美着呢。”

周太太抿着嘴,眸子几乎泌出蜜来,嘴上却兀自道:“下这么大的雨,也亏得他想一出是一出。”

文谦与妻子周福是少年夫妻,恩爱非凡。俩人共育有两子,长子文安学,次子文安然,学问品行都是上等的。文安学自举科以来,县试、府试、院试皆中了案首,人称小三元。

儿子争气,丈夫疼爱,周太太是京城有名的有福人。

余嬷嬷觑了眼她的太太,心里有些踌躇,到底该不该把琼珠夜探老爷的事情说出来?琼珠现在跟了表姑娘,冒雨前来是不是表姑娘那边出了什么大事。

可是看到太太一脸的甜蜜和幸福,慢慢地品着蟹酿橙,余嬷嬷又把话压回了舌尖。这些日子,太太身体本就不好,何必让她为此伤神?

余嬷嬷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水连天,天连水,天地间氤氲一片。


簪子被拨出嘴的王妈妈只觉得疼痛难忍,可她却不敢停顿,将郑白锦如何吩咐她作贱文氏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说个一清二楚。

她知道,这次不会有好下场的,可她更怕面前这个人发起狠将她给杀了。

二娘子生气就生气,多半还有条活路。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要是她死了,只怕那个早就嫌弃她的丈夫会立刻找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而不会生出替她报仇的念头。

屋里的人只听得脸色煞白,让个粗俗的婆子去辱骂文氏,也亏得郑白锦想出这个卑俗的办法。可这样的办法对付文氏却是简单有效,杀人而不见血。

真是人善被人欺啊!风重华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琼珠姑姑,你把她绑了,请许嬷嬷交给祖母发落。”

“姑娘,姑娘。老奴把知道的都说了,求姑娘饶我一命啊。”王妈妈急了,把她交给郑白锦还有条活路,要是交到郭老夫人那里她还能活吗?郭老夫人连风明薇身边的大丫鬟都敢打死,何况是她?

风重华却正眼都不带瞅她的,拿着帕子细细地揩着手。直到王妈妈不再哭喊了,这才侧脸看向她,道:“你害怕祖母?”

王妈妈瞠目结舌,嘴巴微张。

风重华垂眸,意味深长地一笑:“要不然,送你去瑞香院?”

她这样一说,王妈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突然清醒过来。老夫人今日才杀了两个人,未必肯再杀第三个。更何况,她不过是怠慢了文氏,罪不致死。可若是送到瑞香院,郑白锦岂能放过她?

想到这里,她机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任由琼珠将她绑了起来。

等到王妈妈被人领出了门,风重华坐正身子,两只手端端正正地放在小腹前,慢条斯理地道:“我与母亲在农庄呆了一月余,走之前落梅院的东西没来得及清理,有些物件也不知道少没少。我觉得让李妈妈清点一下,该归册的归册,该整理的整理。若是有短少的嘛……”风重华说到这里住了声。

李妈妈这会刚刚醒转过来,一听到她接的差事,只觉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又倒回地上。

“老,老奴……”

“老什么老?你算哪门子的老货!”琼珠一听到她自称老字,只气得跺了跺脚。这府里的人实在是太没有规矩了,一个婆子居然都敢在主子面前自称老奴了。像她祖父那样侍候过三代主子的都不敢自称一个老字,每次见到文谦都恭恭敬敬地。

李妈妈被这一跺脚只吓得魂魄都散了,硬生生地将口里的话给转了过来:“奴……奴婢没才,怕耽误了二姑娘的事,要不这差事另请高明吧。”

另请高明?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你们吃了落梅院的拿了落梅院的,就想一点责任都不负吗?想到此,风重华覆下长睫,端起半盏茶水轻轻笑了起来:“李妈妈不愿做?”说到这里,风重华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妈妈一眼,“只是落梅院这一个月似乎是丢了不少东西,本来我还烦请李妈妈帮着造个册,我好交到舅舅那里,请他去报个官,也好早些把贼人抓到。既然李妈妈不愿做,那我只好另选人了。”

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让李妈妈彻底清醒了过来。风重华不仅仅是风府的二姑娘?她舅舅更是翰林院的侍书,送个把人入监牢不跟玩似的?

“不,不,不!愿做,愿做。”李妈妈一连说了三个不字,只觉得掌心冒汗。二姑娘自从生了这场病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口舌伶俐了,待人处事也狠辣了起来。

又不知道从哪弄来这几个面生的丫鬟,一个比一个厉害。

“好了,我累了。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至于这院子里其他的差事怎么安排,一会等许嬷嬷从祖母院里回来,自然有她安排。”风重华拿帕子捂了捂嘴,她是真有些困了,“以后各司其职,各司其务,互不干扰即可。”说了此话,她看向琼珠,“这是我琼珠姑姑,与我舅母情同姐妹。以后你们见着她,也要称一声娘子。若是你们敢怠慢她,就是等于怠慢我。”

而后,她又指了指身边站着的几个丫鬟:“可儿是自小跟着我的,你们自然都认识,其他的,都是我舅母半月前才送来的。以后,她们就是我的大丫鬟,只管我屋里的事情。至于你们……”说到这里,风重华环视了一下众人,微翘双唇。“未得她们许可擅闯我闺房的,一律打残了卖到草原为奴。”

说完了话,风重华挥挥手,好像在撵苍蝇一般将这些脸色煞白的人都撵了出去。

这些人出去后,暖阁就安静下来。

暖阁是安静了,落梅院却忙碌起来。李妈妈突然能干起来,指挥着丫鬟婆子们洒扫地面,收拾庭院。又跟在悯月身后拿着账册跑前跑后,将落梅院的东西登记造册。等到许嬷嬷从三瑞堂回来后,落梅院的杂草已经差不多清理干净了,文氏与风重华的卧房也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祖母怎么说?”风重华亲自替许嬷嬷倒了杯茶,又请她坐到自己身边。

许嬷嬷露出欢喜的笑容,小小尝了一口。这是去年的雨前毛尖,味道甘冽幽香。虽说是好茶,却到底放足了一年,已失了春茶的香气。虽是品出来了,许嬷嬷却一迭声的说好。

“回姑娘的话,奴婢将人送到老夫人处后,就照实地说了。老夫人又当着奴婢的面将经过细细地盘问了一遍,见到没多大出入了,说会给姑娘一个交待。奴婢见那里左右也无事,便先回来了。”

最后这一句话说得极为巧妙,若不是风重华现在心思异于常人,怕还听不出这里面的意思。许嬷嬷这最后一句就是在说郭老夫人并没有尊重她,反而是很随意地对待她。不仅很随意,而且很怠慢。

在深宅大院里,别人如何对待下人就表现了他主子的地位高低。若是主子地位高,下人自然有脸面到处都有人巴结,若是主子地位低,就会像许嬷嬷这样,明明是捆着犯人过去,却连应有的尊重都得不到。

风重华目光瞬了瞬:“委屈嬷嬷了。”歉意地欠了欠身子。

见到风重华明白了她的意思,许嬷嬷心中升起一股暖意,面上也多了几分感慨:“能为姑娘做事,这是奴婢的荣幸。”说到这里,到底还是将心中的忧虑说了出来,“姑娘为何不将李妈妈留在手中?”若是留在手中,将来对付瑞香院时,也多了一个把柄。

可风重华在听到风明薇所说‘她并非风慎亲女’的那句话后心中已升起微妙之感,一个婆子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瑞香院更是蠢不可及,何须她费心思对付。现在当务之急是等弄影回来,先查明一些事情再说。

至于这个李妈妈,送给郭老夫人也无妨。

想到这时,她勾唇轻笑,和许嬷嬷说起了闲话。“我听舅母的意思,说是嬷嬷只在我们这里做五年是吗?”

“是,”一提到风重华的舅母周太太,许嬷嬷脸上就多了几分敬重,“太太确实是这般说的。”

听了这话,风重华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头看了惜花一眼。惜花会意,转身向外走去。

与李妈妈一起登记造册的悯是精于心算,管着财钱账册。惜花温柔心细,管着四季衣物和箱子。射月熟知礼仪规矩,负责迎来送往。在三瑞堂就消失不见的弄影爽利泼辣,善于言辞,风重华有什么难办的事情都是她出面。而那个从小就跟在风重华身边的可儿,则因为年龄太小,现在只管杯盏茶饮。

至于琼珠的身份则只能算是个客卿,对于她的去留文氏和风重华无权过问。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外有琼珠,内有这几个大丫鬟,文氏身边有许嬷嬷。若是前一世她能器重这些人,怎会落到那般的下场。只可惜前世的不懂得内宅险恶,最后生生地任由风慎将这些人遣走。

“听说有个侄子过继到嬷嬷名下了是吗?”

听到风重华提到她侄子,许嬷嬷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是,也不成啥器,在大理寺做个衙役。吃不饱也饿不死,权且胡混吧。”

“怎会是胡混?嬷嬷真是太过谦了!”风重华从掀帘进来的惜花手中取过一个匣子,笑着放在许嬷嬷面前,“嬷嬷来我们家,听说年俸都是由舅母付的,我实在是过意不去。思来想去了好几天才想出来,原来我娘在东门大街附近还有几间铺子。”

风重华拍了拍匣子:“这间铺子送给嬷嬷的侄子,勉强够买些酒水胡乱吃吃。”

许嬷嬷的眉头高高地挑了起来,东门大街的铺子,岂止是只够买酒水?简直就可以让她一家人过上富足的生活。

想到这里,她就抬起头,定定地望着风重华。

“我要的也不多,只要嬷嬷能走得动,就跟在我娘身边。若是将来嬷嬷走不动了,我就再给嬷嬷买套宅子,给嬷嬷养老送终。”风重华笑靥如花,明眸溢彩,看得许嬷嬷心头狂跳,手指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窗外天色黑透,细雨断断续续地飘洒,打得枝叶渐重,草色微黄。

“下雨了。”风重华抬眸,遥望着窗外。

而此时的三瑞堂里,郭老夫人将她最心爱的细瓷茶杯摔坏了三个。双目喷火,五官扭成一个狠相。

“去查,这闲话到底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怎么就传到薇姐儿那里?她一个小姑娘家懂得什么?定是后面有人教她。”

“这是有人想让我不好过!谁不想让我好过,谁就得死……”

“把府里给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查一遍,凡是知道今日事的,全都打一顿发卖出去。”


天刚蒙蒙亮,京城外挤满了准备进京的人。

今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据传说也是牛郎织女相会的节日,为了庆祝节日,永安帝在挨着皇城根一射之地搭了座穿针楼,以供民众娱乐。这座穿针楼其实还有另外的用意,今年自从入了夏,这雨几乎就没停过。到七月初一入秋这天,居然还下了场冰雹,打得京城满街枯枝,民房毁坏无数,百姓露宿街头。

四季反常,天地失和,永安帝下了罪已诏,称因朕功不德,以致阴阳不和,灾异示儆。而后自内帑拨银赈灾,减免赋税。说也奇怪,这罪已诏一下,天气居然就晴朗起来。

难得今日好天,再加上又是乞巧节,去往京城的人就多了起来。

人流中,两辆灰蓬平顶马车静静地夹杂其间,看起来丝毫不起眼。

“姑娘,就快进城了。”悯月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

风重华闭着眼,一头丝缎般的长发被风吹起,零乱地覆在她的面颊上。她仿佛是睡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

悯月动了动唇,想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住了嘴。

一个月前,姑娘得了场风寒。风寒这种病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可要人命;往小了说,不过是打几个喷嚏罢了。可偏巧的是,在姑娘得风寒的第三日,府里的郭老夫人也恹恹地生起病。

于是,二房的另一位主母郑白锦便以避病为由,将姑娘迁往乡下农庄居住。

想到这里,悯月心中为她不值。姑娘明明是嫡女,又未犯什么大错,凭什么要往农庄避病?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只当她做了错事而被厌弃呢。

可身为姑娘生母的文氏,同为二房的当家主母,却对此一言不发,反而随着姑娘避往了农庄。

风重华默然半晌,方缓缓睁开双眸:“梳下头吧,乱了。”

“是。”悯月快速的坐起了身子。

风重华倚着背靠,任由悯月的手在她头顶摆弄。

好久都没睡过好觉了,只要闭着眼,脑子里的众多回忆就会纷繁交杂。一会儿是前世,一会儿又是真实的世界。这众多的画面同时交叠闪过,令她自己都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也不知这一生是梦,还是上一世是场梦……

风重华叹了口气,将帷幕悄悄掀起一道小缝,而后又放下。满街的残枝败叶,没什么好看的,倒是街道两旁几个身穿衙门公服的役吏令她多看了两眼。

天下大定不过十数年,却已渐渐有了盛世的气象,当朝永安帝更是被称为圣明天子。若不是这连月的暴雨,只怕永安帝的声望还会更盛。可饶是如此,路过皇城的百姓们依旧会恭恭敬敬地施个大礼。

若不是这场雨,只怕她和文氏还回不来呢!风重华嘴角逸过一丝讥笑。

因今年雨水较多,有泛滥成灾之意。永安帝为了天下百姓,祭了数次天。可也不知怎的了,这祭天不仅没效果,雨水反而愈来愈多。可巧这时她父亲风慎所属的祠祭清吏司出了祭品被盗之事,后又有御史上奏,称风慎将嫡妻嫡女赶出京城,这样的人负责祭天,上苍安能不怒?言下之意,完全是因风慎私德有亏引起上苍愤怒,这才导致的祭天失败。

永安帝一怒下罢了风慎的官职,又令他必须接回妻女,这才有了今日风重华与文氏回京之事。

马车外晨光渐盛,升起一片万簇金箭似的霞光,照得整个京城如披金锡。街面上的行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小商小贩们也开始叫卖起来。

两辆马车没在繁华的街道上多留,片刻后转入一个小胡同。胡同里是几座赫赫府第,往前走了百步便看到“安陆伯府”的匾额高高悬挂着,看起来十分显眼。马车过安陆伯府而不入,又向前行了几十步,停在一座略小些的府门前。

这是前些年从安陆伯府分出去的二房,也是风重华父亲的府邸。与安陆伯府不同,这里的匾额看起来扑实无华多了,上面只写着“风府”俩字。

“哎呀,是大娘子回来了。”府门前站着几个通传消息的男仆,见到这两辆马车停在府外,立即迎上来请安。又有人搬来了踏马杌,要请文氏与风重华下车,甚至还有人殷勤地掀起了风重华的帘子。

“放肆!谁许你们上前,谁许你们掀车上的帘子?”马车外,一个有些威严的声音传来。

好一个掷地有声的许嬷嬷,也不枉千辛万苦的将她求来!风重华舒舒服服地靠着背枕,将自己的一双手举到眼前。一双白白嫩嫩的手晶莹如雪,像块上好的美玉,没有一点点的瑕疵。

完全不像前一世那双活了五十六年即干枯又满是皱纹的手。

风重华满意地叹了口气。

“大娘子与二姑娘回府,因何无人迎接?”许嬷嬷的锐利目光直视府外的几名小厮,直到小厮们满头冒汗,这才冷冷地开了口:“大娘子奉圣旨回府,你们即不洒水相迎又紧闭中门,可是置圣上的话不顾?你们这些做奴才的莫非是想陷老爷于不义?到时圣上因今日事怪罪了老爷,你们可吃罪得起?”

这几句听下来,直吓得几名小厮脸色青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嬷嬷明鉴,小人们绝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许嬷嬷哼了一声,也不准备与他们纠缠,冷声道:“速去通报老爷,便说今日大娘子回来了。若是老爷今日无空,大娘子转回城外便是。”

听了许嬷嬷的话,府门前立刻忙乱了起来,数个男仆争着抢着往门内跑去报信。

看着这些男仆毫无体统,许嬷嬷不由抚额。

安陆伯府的崛起与本朝同岁,都不过十来年。老爵爷风有声在前朝皇宫中任禁军侍卫,后来在永安帝围城时打开了皇宫大门。永安帝得了天下分封四海,赐给风有声一个安陆伯的爵位。再后来,老爵爷去世。圣上体恤功臣,仍许长房挂着安陆伯府的牌匾,只是却没让长房袭爵位。

因圣上对安陆伯府如此体恤,私下里也有一个传说,都说当年风有声不仅打开了皇宫大门,更是救了永安帝的妹妹一命。后来永安帝的妹妹成了福康长公主,就把身边的心腹人赐给风有声的次子风慎为妻。

这个消息真不真许嬷嬷根本就不想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放出宫的消息刚刚传来,后脚就被人给要到了文氏身边。

想到这里,许嬷嬷往身后的青色帷帘望去,马车内悄无声息的,仿佛里面空无一人。后面那辆坐着风重华的马车,更是一点动静也没传出。

许嬷嬷不由颌首。

她正想着,却见到有人自府内缓缓走了出来,接着就有婆子举起帷幕将两辆马车牢牢地围了起来。

“还不下车?难道要为夫过去搀扶?”风慎连看都不看马车,只盯府门前的石狮子。

坐在马车中的文氏双手猛地一攫,又缓缓松开。

许嬷嬷的眉头皱了起来,却看到风重华掀起了帷帘。

“爹爹,女儿回来了。”风重华看着面前这个身形颀长容貌俊美的男人,心中冷笑。谁能想到这样的人,表面看着光鲜,可骨子里却寡廉鲜耻,卑鄙下流。后宅里妾室通房无数,还把手伸到了亲生女儿身上。

风慎看了她一眼,猛地怔住了。风重华穿了白绫襦裙,配青色云雁纹广袖上衣,浅青色细纱披帛搭在两臂间。站立时如潭水静谧,走动时飘逸如杨柳。

他的眼,有些直了,未曾想一月不见的长女曾出落得如此落落大方。而后才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风重华只当没看懂他眼中的意味,笑着下了马车,先端端正正地给风慎行了一礼,而后才去扶文氏。

文氏姓文名若,乃前翰林院编修之女,十二岁时因选秀入宫做了前朝才人,后来被长公主指给风慎为妻。文氏成亲后侍候婆母郭老夫人尽心尽力,性格外柔内方。只是不知为何,却始终不得风慎的喜爱。

后来文氏因有孕,回到长公主府生产。等她生下风重华再回府后,风慎已与她势如水火。风重华不满周岁时,风慎向老爵爷要求再娶一房。老爵爷拗不过他,只得又为他订了靖安候的次女郑白锦为平妻。郑白锦嫁到风府当年便生了一对龙凤胎,风绍民和风明薇。

风重华四岁时,老爵爷重病亡故。风慎初掌一府,不免有些得意忘形起来,加之郑白锦又对他脾气。渐渐地,府里便以郑白锦为主。时间久了,风重华的身份越来越尴尬。而郑白锦所生的女儿风明薇,地位却隐隐超过她。

就比如这次,她不过是生了场风寒,郑白锦便找借口将她们母女迁到郊外农庄。幸好还有舅家可以依靠,风重华派人往百花井巷送了信,那边就送来了许嬷嬷等人。

而后,就有了御史上奏,风慎被罢官一事。

风重华稳稳当当地扶着文氏往台阶上走去,脸上笑靥如花。

就在这时,有个婆子从小角门冲了出来,她猛地掀起帷幕,扑通一声跪倒在风慎面前:“老爷,使不得,使不得!大娘子走中门入府,置二娘子于何地?置二公子和三小姐于何地?将来他们可怎么出门?”

“二娘子体恤老爷,不让老奴来。可老奴却不忍心让二娘子受这样的委屈,偷偷地跑出来了。”她伏地大哭起来,“二娘子也是老爷明媒正娶过来的,是走中门拜过堂的。除了成亲那日二娘子哪次走过中门?老爷,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寒了二娘子的心。”

听了这句话,风慎怔住了,沉吟起来。

风重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你们从侧门入府吧。”


郭老夫人一见她掏出这个玉镯,脸上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郑白锦却是怔了怔,不解地望着她姐姐。

风重华则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这个郑铭琴到底有什么需要求到文氏身上?眼看着文氏在安陆伯府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连她妹妹郑白锦都不将文氏放在眼里。她一个远道而来的姐姐,怎会这般热情?

“多谢姨妈厚爱,这礼物太过贵重了,重华愧不敢当。”风重华忙举着手,将玉镯捧回郑铭琴面前。

礼物好收,情难还。她可不想文氏与郑氏一门扯上任何关系……

更何况,这个郑铭琴才是个真正难缠的人物,比郑白锦要精明多了。

“什么贵重不贵重的,都是一家人,小玩意罢了。”郑铭琴的目光一直落在风重华的鬓角边,那枝点翠镶金串珠五凤簪晃晃悠悠地闪动着诱人的光彩。

国朝等级森严,该是什么位份就佩戴什么位份的首饰。这枝凤簪有五凤,只有贵妃或长公主一级才可以佩戴的。再想到文氏母女昨天入了长公主府到今天傍晚才回来,她便能肯定,这枝五凤簪定是长公主送给风重华的。

虽说郑白锦话里话外向她暗示过,说长公主祸事已近。可是落毛的凤凰怎会不如鸡?长公主不管怎样都是永安帝的亲妹妹,永安帝还能会把长公主杀了?

安陆伯府一家都是糊涂人!放着长公主这么粗的大腿不去抱?若是现在还像老爵爷活着时那样紧跟着长公主,风慎能落得褫职罢官的下场?

只要长公主在,就是个靠山。

然而,风重华好像看不懂她的善意,将那双玉镯轻轻放还到她的手中,默默退回了文氏身后。

郑铭琴的脸蓦地耷拉了下来。

“姐姐,人家不稀罕要,收起来吧。”郑白锦笑着开了腔,冷冷地睨着文氏。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姐姐一片好意,偏偏你们母女不领情……

“嗤。”风明薇冷笑了一声,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风重华一眼,“人家可是在长公主府里得了好处的,能会瞧得上姨妈这点子东西?”

风明薇不说话还好,她这么一说郑铭琴的脸顿时有些罩不住了,恨恨地将脸扭到一旁。她住到风府有求于郑白锦,不便抹风明薇的脸面,便强忍一口气,向着风重华笑:“二姑娘可是觉得礼轻了?”

“怎么会?姨妈远道而来,这本身就是极重的情义。”风重华不轻不重地将话堵了回去,“姨妈人都来了,又何必在乎礼物的贵重。越是一家人,越要亲亲热热的,方能处到一处。”说到最后一句,风重华特意咬得极重。

郑铭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从腰间摘了个络子递到风重华手中。

而后就不再说话了。

郭老夫人咳了一声,将眼神落到文氏身上,柔声道:“怎么今日才回来?”

文氏等了许久,终等到她说话的机会,忙上前福了一福道:“本该昨天下午就回来,只是下了暴雨,长公主就多留了一宿。”

“哦!”郭老夫人转了转手里的杯子,看着杯子里分毫毕现的茶叶,状若无意地道,“你可问了慎儿的差事?”

文氏顿时怔住了,长公主这些日子身体不好是满朝皆知的事情,永安帝与袁皇后也极为焦虑,派了无数太医前去长公主府看病。怎么她这一回来,郭老夫人居然连问都不问?张口就是风慎的差事。


“我家太太这些日子吃了几幅药已经大好了。”余嬷嬷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笑吟吟地看了风重华一眼。今日风重华穿得极为素净,只余一根银簪斜插在云鬓中。素色衣裙并没有将她的美貌削弱几分,反倒别有娉婷婉顺之美。

“琼珠的儿子并没大事,吃了宁大夫给开的几副方子已经好转了。”余嬷嬷笑了笑,琼珠到了周太太处就寻个借口出门了,将孩子留了下来。她虽清楚,可是有些事不是能由她嘴里说出来。

她便只当没这回事。

“阿弥陀佛,嫂子没事就好。”文氏面朝北方念了一句佛,而后再度坐下。眼角眉梢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气,脸上因为喜悦而泛出一层浅红,看起来即明媚又艳丽。“嬷嬷别尽夸重华了,免得她越发得意了。”

“我们姑娘能干,纵是有些小得意那也是应有的。”余嬷嬷目中有微光闪动。

多亏请到宁朗,这才将太太的病给稳定住。这可是消渴症啊,这次余嬷嬷来,又是送了一车的东西。不仅有上等的绸缎和首饰,连过冬所用的皮子也送了半车。

“隔日就是老夫人寿辰,只是我们太太的身子娘子也是知道的,所以就不来了。”余嬷嬷将一份礼单放到了文氏面前,“这是一点心意。”

虽说上次周太太已经送过了寿礼,可因为身体的原因她不准备过来,就又补了一些。

其实风重华心中明白,依周太太现在的身体状态完全可以参加寿宴。可是却选择不来,这其中的意思不可谓不明白。

前一世,因为周太太来参加寿宴,安陆伯府这才来了许多人。这世周太太不来了,也不知还会不会有那么多宾客。不过也说不准,大房有风明贞在呢。

未来的会昌候世子夫人,也是个值得巴结的对象。

只是不知道武定候侄女袁雪曼来不来,武定候与周王势成水火。两家的女儿自然也不来往,前一世袁雪曼却不知是何故出现在郭老夫人的寿宴上。

只是袁雪曼来了之后就极尽羞侮京阳伯夫人,也不知京阳伯夫人是怎么把她给惹怒了。

前世,她就是因为袁雪曼才知京阳伯之子患了绝症。

文氏知道这件事后以死相抗,京阳伯夫人却四处侮蔑她,说她克母又克夫。等到京阳伯次子亡故之后,京阳伯夫人更是将所有的罪过都推给她。声称是因为和风重华定过亲,这才引得她儿子身亡。

周太太好生将京阳伯夫人修理了几顿,她这才消停。

想到母亲的死亡,风重华的双唇缓缓变得苍白,脑中一幅幅影像如书页般翻过。

她还记得那一日,是文氏的头七。空空荡荡的灵堂中,只有她一个人跪着恸哭。不知何时,风慎站在了她的身后,一身的酒气,满目赤红。

她站起身,被他眼中神色吓住,惊惶地向后退去,可风慎一伸臂就将她头上的孝布扯了下来。她吓坏了,拼命向后躲去。风慎哈哈大笑,伸手往她脖后衣领上一抓,然后用力一扯,身上的麻衣化为碎布片片。

她尖叫、拳打脚踢,期望着在如此寂静的夜里会被人听到……

可风慎却追上了她,用手死死捏住她的脖子……而后她被扔到文氏棺中……然后再用力的攻入……

“你以为死了就逃过了?且睁眼看看你女儿吧。”风慎疯狂的大笑,用革带一下一下抽到她白璧无暇的身体上。血色很快就从肌肤上沁出,将她的身体染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