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向来很疼我。

来到古代之后，他便不让我碰宫务，生怕我累着。

我的身上破一点皮，他都会狠狠责罚照顾我的宫人。

也多亏我拦着，不然整个太医院都得跟着我割伤的手指头陪葬。

他舍不得我掉一滴眼泪，总是轻轻吻去我的泪水，说那是珍珠，不能落在地上。

因我专房之宠，大臣们斥我是妖后，责他惧内。

他便在朝堂上同他们舌战三百个回合。

他为我建行宫，兴寺庙，办女学。凡我寿辰，必大赦天下，城内烟火七日不断。

我曾以为，自己会被疼爱一辈子。

直到今日，萧雪柔的出现。

许是见我无动于衷，萧雪柔搁下茶盏，砰砰嗑起头来。

“求娘娘可怜奴婢！”

“求娘娘成全奴婢与陛下！”

“奴婢今后一定尽心侍奉娘娘，绝不会有僭越之心！”

一下接着一下，掷地有声。

再抬首时，她的额头已经血肉模糊，泪水和血水流注到了一块儿。

而我依旧气定神闲，仿佛没看到这一幕。

沈临果然急了。

“满满！”

“朕就跟你说了吧！朕与雪柔早已有了夫妻之实，若朕不留她，没人敢要她。”

“你不是最欣赏朕负责任这一点吗？朕若辜负了雪柔，还是男人吗？”

“总之，今日不论你同不同意，朕都要册封雪柔！”

萧雪柔一个斜倚过去，抓住沈临的袍角，低声泣道:

“陛下千万不要因为雪柔与皇后娘娘生了嫌隙，千错万错都是雪柔的错，求陛下赐雪柔三尺白绫，让雪柔去了吧......”

又来这出。

上辈子，他们二人就是在我面前这么一唱一和，惹我发了好大的火。

事后沈临来哄我，说是那天吃醉了酒，把她当成了我，才有了这么一夜。

并发誓，从此之后再不碰她一根指头。

我心一软，就同意了。

那时候可真蠢啊，竟然会相信酒后乱性这种鬼话。




我死在我们穿越后的第十年。

冰冷的毒酒淹入我的喉管，穿肠而去，如千万把利刃在我腹中捣搅。

牵机剧毒，断肠刮腹。

服食者将生不如死，在反复的剧痛中死去。

死者头足相就，死态丑陋，状如牵机。

世间最毒的药莫过于此。

“陛下赐的这毒药金贵，正合皇后姐姐的身份呢。”

萧雪柔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声音如同鬼魅。

她一脚跺在我的手背上，仿佛还不够解恨，又发狠拧了几下。

“不......沈临他不会......”

我几欲窒息，但还是颤抖着替他说话。

沈临他，不会这么绝情。

我和沈临都是从现代穿越来的。

穿越之前，我们是一对恩爱眷侣。

我们相恋五年，异地三年，却依旧如胶似漆。

后来，他穿成了这个时代的皇帝，而我穿成了皇后。

他说处理政务很累，让我安心在后宫做个富贵闲人。

他说好不容易穿成了王公贵胄，要让我做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头五年，他的确是这么做的。

沈临的后宫只有我一个女人，为此他受到了不少来自前朝的责难。

我曾经以为，我们的爱情经得住任何考验。

直到萧雪柔出现。

为了讨好萧雪柔，他残害忠良，鱼肉百姓，还将我姜家全族倾灭。

可我是他的发妻，他在这个时代唯一的同伴！

我始终不信，他会用这种法子虐杀我。

“姐姐不信么？”

萧雪柔咯咯一笑，从身后拿出一封圣旨。

“罪妇姜氏，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淑不贤，心肠歹毒，着赐牵机毒酒一杯——”

圣旨劈在我头上，我却一丝也不觉得痛。

“为......什么......”

呼吸越来越困难，我已经说不成完整的话。

“你想问，我为什么恨你？”

萧雪柔冰凉的护甲，轻轻划过我的脸。

“当年在姜府的事，姐姐全都忘了么？”

我目光空洞，再听不清她的话，已然毒发。

可我到死，都在不甘，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将命运交到一个男人手里。




见我笑，这场咿咿呀呀的戏终于停了下来。

我俯身下去，端起被搁在一旁的妾室茶。

同前世泼在沈临脸上不一样，这次我将茶一饮而尽，笑得大方宽和。

“只封昭仪怎么行？妹妹美貌，我见尤怜，当封贵妃才是。”

赶她出宫，也太便宜她了。

我要她留在我的眼前，我要她生不如死，为我的阿宝赎罪！

而且上一世，还有一个谜题未解。

萧雪柔在我死前，曾问我是否记得姜府发生过的事。

因我是穿越而来，没有从前的记忆，姜府发生的一切我都不记得。

这似乎，与她恨我的原因有关。

前世，我以为她是为谋皇后之位才对我下手。

现在看来，可能连接近沈临，都是她计划当中的一环。

她，究竟是谁？

沈临显然不相信我有那么大方。

他深夜潜入我的寝殿，本想偷偷爬我的床，却在正厅与我打了个照面。

我悠悠点燃红烛，烛光之下，我的脸形如鬼魅。

“陛下怎么深夜前来？”




刹那间，痛楚消失殆尽。

“萧氏雪柔为皇后娘娘奉茶，娘娘请喝茶......”

我完好无损地坐在凤塌之上，面前还跪着萧雪柔。

只是眼前的萧雪柔，还不是那个狠辣的萧妃，而是一名小小宫婢。

我回到了萧雪柔进宫的那一年，我穿越过来的第五年。

那一年，爹娘还没有死，我苦命的阿宝还没出生，沈临也还没有成为暴君。

一切都还没发生。

那一年，沈临扛不住朝臣的重压，开放了选秀。

萧雪柔就是这么进宫的。

但她并非选秀进来的宫妃，而是陪嫁的婢女。

“朕此次南下狩猎，险些被刺客所伤，是雪柔以身挡箭，救了朕一命。”

“满满，是你说的，人要知恩图报，所以朕想纳她为妃。”

沈临观察着我的神色，似乎怕我不允，又补了一句。

“雪柔为救朕受伤，此事文武百官皆知，不册封她，恐怕朝臣们要怪朕忘恩负义......不，不用为妃，给个昭仪的位分即可。”

萧雪柔朝我跪了几步，眼中泪光点点，一派楚楚可怜，弱柳扶风样。

手一颤，茶也洒在了白皙的手背上，烫出骇人的红痕，叫人怜惜。

“娘娘，奴婢并无争宠之心，只是想留在陛下身边侍奉，奴婢不要名分，哪怕做个宫女也好！求您成全......”

她看了沈临一眼，垂下两行泪。

沈临也看着她，悄悄攥拳。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看得懂他的目光。

那是心疼。




前世，萧雪柔如她所说，像奴婢一样服侍我。

每日早晚请安，亲自服侍我更衣。我喜欢吃核桃，她就剥一手血。我夸一句她的绣工好，她就连夜为我绣制百鸟朝凤的屏风。

渐渐的，我对她动了怜悯之心，试着同她于姐妹一般相处。

毕竟这桩事，她也是受害者，同为女子，我岂能不怜她？

谁知正是我的这点怜悯，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

五年了，我终于有了身孕。

而与我的喜讯一起传出去的，还有萧妃身怀龙胎的消息。

我不知他们是如何背着我苟合的，只知道那天我吐了好多血。

我和沈临的孩子还是降生了。

我为他起名叫“阿宝”，如珍似宝，阿宝永远是娘的宝贝。

因为这个孩子，我与沈临的关系有所弥合。

但，终究回不到从前。

我把心神都放在阿宝身上，渐渐不过问沈临和萧妃的事。

时间会磨去所有的棱角，十年光阴，我被同化成了一名真正的古代女子。

一个只知相夫教子的皇后。

是以萧雪柔抢去我的丈夫，我已不怪。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的儿子阿宝！

那年冬天，阿宝被推入池中，被人捞起时身上的小红袄都已结冰。

他烧得小脸通红，口中不停地念叨着“阿娘”。

“阿娘，救我。”

“阿娘，水里好冷......”

“阿娘......”

彼时后宫已被萧妃执掌，我堂堂皇后，竟连太医也唤不来一个。

我到沈临宫前磕头，求他救救我们的儿子。

可我磕的头破血流，也不见他的身影。

阿宝走的时候，死死地咬住了我的手指。他肯定疼坏了。

直到我死前，右手食指上还有一道红痕，怎样都抹不去。

我低头，发现自己的食指光洁如初。

不由得心酸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