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见他这幅做派,李贵妃却不买账,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她最是清楚不过。她冷着脸,语气带着质问:“怎么?又要像上次会极门劝进一样,畏百官如虎狼,瑟缩在这慈庆宫中不敢出!?”言语毫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只因朱翊钧这番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前几日,文武百官便是在会极门上表劝进,以礼法而言,朱翊钧至少得当面辞让。但朱翊钧竟然怯弱畏葸,硬生生被吓得不敢露面,最后骑虎难下,只得以口谕传出,草草了事。几乎将李贵妃气个半死,事后好好责骂了一番。而今日文华殿常朝,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要再度劝进,朱翊钧又躲在殿内不出去,她如何不气极?有着此身记忆的朱翊钧,自然知道怎么回事。心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万历皇帝大婚后,李氏也不愿归政,这份心性,确实难以让李氏信任倚靠。...
见他这幅做派,李贵妃却不买账,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她最是清楚不过。
她冷着脸,语气带着质问:“怎么?又要像上次会极门劝进一样,畏百官如虎狼,瑟缩在这慈庆宫中不敢出!?”
言语毫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只因朱翊钧这番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日,文武百官便是在会极门上表劝进,以礼法而言,朱翊钧至少得当面辞让。
但朱翊钧竟然怯弱畏葸,硬生生被吓得不敢露面,最后骑虎难下,只得以口谕传出,草草了事。
几乎将李贵妃气个半死,事后好好责骂了一番。
而今日文华殿常朝,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要再度劝进,朱翊钧又躲在殿内不出去,她如何不气极?
有着此身记忆的朱翊钧,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心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万历皇帝大婚后,李氏也不愿归政,这份心性,确实难以让李氏信任倚靠。
他整理了一下语言,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开口道:“母妃,父皇年岁不过而立,欣兹春茂,圣祚遐昌,岂料猝然驾崩而奄弃天下。”
“儿臣痛贯心灵,若寘汤火,一时失了方寸,以致前次进退失据。母妃教训之后,儿臣这两日来多次自省,万万没有再犯的道理。”
“今日当真不是儿臣有意拖延。”
朱翊钧咬文嚼字,也不是要卖弄,这不过是前次辞让中的一些词汇,此时摘出来引用一番,以示他被教训过后确实是听进去了,日常说话,倒是真没这样的。
手法拙劣了些,却正适合这个年纪小孩的心理。
总之意思就是,老爹死得突然,他好好一个皇太子,一眨眼的功夫就钦定要登基了,有些慌乱也正常吧,现在回过神了,下次一定!老妈你就别骂了。
果然,李氏见他举止言辞之间,有规有矩,沉稳从容,颜色也是稍稍开霁。
却还是没轻易放过他,皱着眉头道:“军民百官都在文华殿等候,你有什么理由还在殿内拖沓?”
李贵妃平民出身,后为宫女,称呼言辞自然没有太多讲究。
她语气严厉,显然是没个正经理由少不了一顿训。
话音刚落。
就见得朱翊钧抬起头朝她看来,眼眶微微泛红。
似乎强忍着悲伤之情,吐字清晰道:“娘亲,方才天狗食日之际,儿臣似乎着了魇。”
“隐约看见了父皇就在殿中,还甚是慈爱地要拉儿臣的手,朝儿臣笑,可儿臣伸手去触,却怎么也够不到。”
说到此处,表情虽然绷着,眼眶的泪珠却直接流了下来,话语间也有忍不住的哭腔。
这就是老戏骨的实力了,挥洒自如。
李贵妃见他这情状,也是一怔。
看着朱翊钧悲伤的面庞,恍惚间才突然想起,她这些时日百般苛责的调皮儿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猝然丧父的十岁稚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没休歇好,眼下竟是做了噩梦。
一时有些心软。
正想俯下身,好生宽慰一番,却又生生止住,掐灭了这丝念头。
马上要登基为帝,这九州万方、天下苍生就要扛在肩上,哪有他怯弱的功夫。
非常之时,需得狠下心来抚育,才能早日肩负大任!
想到此处,李贵妃当即皱起眉头,语气严厉地教训道:“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朱翊钧当然不是要卖惨的,他当即后退一步,再度拜下。
随后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语气坚定道:“母妃,儿臣非是自怜而落泪,乃是思及方才父皇所言,一时哀思难止。”
他再度答话,语言间给李氏留了个扣子。
果然,李贵妃听他言语,立马抓住了重点。
她后知后觉地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大行皇帝还有言语嘱咐?”
李贵妃自幼崇佛,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历史上还有顾念死刑有碍天和,要将犯人尽数开释的事情。
方才朱翊钧只言她还道是做了噩梦,她还未多想,但此时竟然说先帝有言语留下,这是显灵啊!
她的思绪,立刻就往鬼神之说上想了去。
念及至此,李贵妃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不由认真了几分,等着他回答。
而一旁的冯保立刻身体紧绷。
生怕皇太子是被奸人诱使,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多年政争,敏锐的嗅觉自然不缺,这种手段,他可见多了!
要知道,他刚刚将孟冲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此人好歹是掌过权的,眼见大势将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毒计!
还有孟冲在内阁之中的靠山,高拱,此人也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可是当朝首辅!三朝老臣!
他近日抓住了此人一个把柄,正在筹谋对其发难,也未尝不会被高拱闻了风声,要先下手为强!
冯保一时间心念百转,直勾勾看着朱翊钧,只恨此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只能心中焦急。
朱翊钧感受到了冯保的目光,却没理会。
他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显得天真可怜:“依稀之间,听到父皇嘱咐儿臣,说……说……咱们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让儿臣好生孝顺母妃与皇后,否则,他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皇后,自然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他宗法上的母亲,这才有母子三人的说法。
冯保听罢,心中暗暗长出了口气。
这番话语,倒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可惜,这只是因为他身在其中,眼光局限,根本不知此时的朱翊钧,乃是奔着向李贵妃争宠去了!
此乃润物细无声之道。
需知,权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攥在手上的。
无论如何,他如今登基,事实上就只是一名儿皇帝。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他既然不能行使皇权,这份权力,当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氏手中。
所以,他想亲政,关键还在这位母妃身上。
若是她执意将其托付与司礼监与内阁,那朱翊钧可有的等了。
历史上这位李氏,可是在他大婚后,仍然没将大权交予他。
这可如何使得?
登基十年不干政啊,他能做多少事?
若是不能尽早伸展拳脚,总览政事,还要他这一身超迈时代的学识做什么?怎么让大明再次伟大?
既然前身不靠谱,让李氏如此不放心,他自然要吸取教训,从细微处做起,慢慢给李氏信心。
所以,他方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做给李氏看的。
从行止有度,到措辞谈吐,以及最后的感情牌,都是在向李氏表现,给她做思想工作。
总之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儿子,是天资聪颖的,是敏于政事的,是孝悌仁义的,总之,反正就是靠得住的!
这种平民出身,还没被政治浸入味的女人,打感情牌,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
历史上这位李氏,迟迟不将大政交还,一来有孩视万历皇帝的缘故。
二来,恐怕也有掌权日久,政治格局稳定,不愿意轻易改动的缘故。
所以,做工作,得趁早!
哪有信任外人,不信亲生儿子的道理?
好在他朱翊钧不一样,这种联络单位老妇女感情的手段,可谓信手拈来,加上他现在顶着一张八岁小孩的面孔,天然就极具欺骗性,就连冯保在方才最警惕的时候,也最多想想他是否被人哄骗,何况李贵妃?
有优势,自然要好生利用起来。
今日只是一个开胃菜。
往后更得好好表现!
为此,他才在最后做出了铺垫。
他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一朝开悟的理由。
皇太子哀思大行皇帝,一改常态,奋发作为,这就是一个放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的原因!
多好的事迹,这要是他前世,能写出十篇不重样的材料来。
果然,朱翊钧这一连串的攻势下,李贵妃终于有了些动容。
她眼中划过一丝哀色。
先帝猝然病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主少国疑,这番话可谓正好戳到她的软处,心有戚戚。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法言语。
只是低头看向朱翊钧,缓缓伸出手,用力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过了好一会。
李贵妃才肃容道:“既然如此,我儿更应当进学修德,无事怠荒,不要负了你父皇所望才对。”
“你出阁学习至今三个多月了,我问及进度,诸位讲官都讳不敢言。你若是当真有心,便在开经筵之前,将四书五经尽数熟读一番。”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说道:“切莫再像之前一样,振作两三日,又怠惰了回去。”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算是启蒙识书,诵读即可;而经筵,就是皇帝辨析经典,深入学习政治哲学了。二者之间,自有差别。
朱翊钧听罢,只觉一噎。
心中叹了口气,合着间歇性雄心壮志,是每个人都有的前科是吧?真坑啊。
看来,李氏不是那么好攻略的,眼下虽然态度有所软化,但,道阻且长啊。
也罢,多少有些效果,反正他还有时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滴水石穿罢。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稚声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母妃、母后殿下所望!”
“今后必然进学修德,尽快将四书五经熟知,好让母妃与母后殿下考校!”
说罢,他还拱手朝那位宗法上的母亲,也就是皇后,所居方向拱手行礼,以示方才先帝所言的母子三人,他谨记在心,一个不落的。
李贵妃不置可否。
“走吧,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我送你到文华殿外,稍后殿上你好好在百官面前显露天家威仪,不可再似前次一样畏缩了。”
随后,她便牵着朱翊钧的手往外走,两人就这样被宫女宦臣簇拥在中间,往文华殿而去。
文华殿是廷议的地方,皇帝便殿,积年政治共识下,后宫连进入的资格都没有,也只能送到殿外。
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有人请英宗的祖母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来掀起好一场争论,最后还是以张太皇太后一句“不要坏了祖宗规矩”定下调来。
如今李氏连正宫都不是,当然也不敢僭越祖制成法。
一行人刚刚出了慈庆宫。
没走几步路。
突然看到。
一名太监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过来。
李贵妃当即皱起了眉头,她分明看着来人,是从文华殿的方向而来,这紧要关头匆匆忙忙,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这自然不用她亲口问来。
冯保当即跨前一步,一把拽住那小太监,一个耳光刮了下去:“你这不长眼的,是要冲撞大驾吗!?”
小太监突兀受了一耳光,也不敢辩驳。
只是捂着脸,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贵妃娘娘,太子爷,要事容禀!”
“首辅高拱,久候太子不至,方才在殿上对奴婢说,果又如此,皇太子定然又不来了,你这厮再去请个口谕罢。”
“奴婢不敢擅专,连忙赶来禀报!”
朱翊钧心头一跳,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此时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冯保。
心中暗道不妙。
松江府!
这三个字在高拱心中翻腾不止。
他突然明白,今早一出门,张居正为何与他说起松江府徐阶的事情。
也突然明白最后那句“若是不顾朝局争权,岂不是有篡逆之心”是所指何处。
原来……都是为这一刻准备的。
好一个张居正。
原来彼时便是以胜者的姿态,提前示威与警告。
恐怕昨夜,他便联合李氏跟冯保李进那些人,控制住了陈太后。
今日又连同着皇帝,用中旨逼迫他。
高拱拿着诏书,半晌没有言语。
既未领旨谢恩,也不说乱命不奉。
此刻,场上万籁俱寂。
都看向高拱。
高拱兀自看着手中的诏书,自嘲一笑。
尊荣,呵,好一个尊荣。
上柱国,开国时常封,但,那是因元之旧,官未定也。
之后这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当初世宗要封严嵩上柱国,严嵩便推辞说“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让世宗“大喜,允其辞”。
可以说,这话就给上柱国定了调,只有死人才能得封——仕途上的死人也算。
往前追溯,上一个封上柱国的,还是夏言,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更别说还要封爵了。
大明朝有几个文臣封爵?
当初世宗给杨廷和、蒋冕、毛纪封伯爵,三人全都坚辞不受。
为什么?对于文臣而言,爵位就是屎,踩着都嫌恶心。
避爵,才是文臣常态!
所谓,随流平进,以干略自奋,不失为名卿大夫。
但若是,顾以躁于进取,虽剖符受封,在文臣为希世之遇,而誉望因之隳损,甚亦不免削夺,名节所系,不可不重。
总而言之,爵位事小,失节事大。
退一万步说,他高拱可以不在乎誉望,受了这爵,那他还能在首辅之位上呆着吗?
受了爵,就意味着断了仕途。
这一套封赏,就是要将他架起来,让他自己认输请辞啊。
可看穿简单应对难,这几乎是阳谋。
他高拱能推辞么?
单纯的封赏自然可以,可这道诏书之中却别有险恶用心。
你高拱不是口口声声为了天下,为了朝局吗?
如今既然事败,不仅没有追究你,还给了一个继续为朝局,为天下效死的机会,从还是不从?
若是不从,那此前的争权夺势,没人会信那些冠冕堂皇,却发自肺腑的理由了。
既然不是为了朝局争权,那不是有篡逆之心还能是为什么?
首辅篡逆,那就是人头滚滚,门人弟子,皆不得免。
这就是赤裸裸的挟逼。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输了之后,高拱是有所准备的。
重则身死道消,轻则驰驿归里。
但张居正如今却将事情做得更绝。
他本人性命也就罢了,还拿身后清名、门生故旧、大明朝局来挟逼他。
果真是好狠辣的心。
高拱捏住诏书,指节发白,半晌没有动静。
见首辅半晌没有动静,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似乎他手上捏的,不止是诏书,还是朝臣的呼吸。
几乎所有人都看明白了,这道旨意一旦高拱拒绝了,那就是杀身之祸。
不止是高拱本人。
还不知会有多少人要受牵连。
朝臣们都期盼着高拱接下这道诏书,哪怕他的门生故旧也不例外——除了高拱这种倔脾气,他人都只会觉得这是恩典。
时间点滴过去。
高拱仍然立在当场,没有言语。
朱翊钧却很有耐性地看着高拱。
高拱会不会接受?
不说十成,也有九成九会。
只剩一点例外,在于高拱不顾先帝恩情,不顾身后清名,不顾门生故吏命运,也不顾膝下子女死活。
哦对,甚至连朝局稳定也不顾。
高拱才会拒了这道旨,慷慨赴死。
但朱翊钧不觉得这短短时日,高拱的性格就会翻天覆地,人的本质毕竟还是社会属性。
既然历史上一道中旨能将他赶回家,那么现在也不会例外。
他正想着,高拱终于有了动静。
缓缓拜倒:“这诏书,还未票拟。”
“他人的封赏拔擢,还能事后再补票拟,但我与张阁老的封赏,恐怕难假他人之手。”
“陛下不妨与臣,去一趟内阁,待臣补上票拟之后再让臣当面领旨。”
百官面面相觑,不明白这闹得哪一出。
这是要负隅顽抗,还是单纯留恋不舍?
反倒是当事人听懂了。
朱翊钧神情复杂看着高拱。
高拱这话是建立在,自己即将下野的基础之上。
届时高拱一旦从位置退下来,张居正做了首辅,哪能再去给封赏自己的诏书拟票,不像话。
高拱的爵位也是这个道理。
所以他人的票拟,可以让张居正事后再补。
但这两道诏书,则必须把程序走完。
也即是说,高拱答应要致仕。
终究还是低头了啊。
不过,却是想借着最后机会,讨要一场奏对啊。
朱翊钧想清楚后,缓缓点了点头:“卿老成持重之言,合当如此。”
其实如今局势已定,高拱无论怎么抉择都一样。
只要朝臣都受了封赏,让高拱的党羽,都明明白白地看到两宫和大部分朝臣站在一起,高拱无论接不接旨,他的下台都是注定的。
但朱翊钧还是卖了这个面子。
因为,他本就打算,最后再召对高拱一次。
如今算是不约而同了。
便在这时,张居正也突然出列道:“既然如此,臣也同去内阁。”
朱翊钧看了这家伙一眼。
是担心高拱跟自己达成什么对他不利的默契呢?
他不置可否,等着高拱给他挡回去。
孰料,高拱只抬起头,瞥了一眼张居正,便闷闷道:“走吧,张首辅。”
说罢,便捏着诏书,兀自往内阁而去。
张居正见状,上前引着皇帝紧随其后。
朱翊钧无奈,只能任由他跟着。
朝官看着三人离去,神色莫名。
……
路上,内臣女官和中书舍人们,很是自觉地遥遥跟在后面,不敢靠近。
高拱又朝张居正道:“我有事要单独奏陛下。”
张居正从善如流,行了一礼,便放缓了脚步,离二人稍远些。
朱翊钧好奇地看着高拱,看他想说什么。
是要控诉自己为何要这样对他?
还是向自己投诚求情,作出最后的尝试?
待张居正离远,高拱才回过头看,看向皇帝。
斟酌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本想让你做个太平天子,安乐皇帝,不意是我自作多情了。”
“你宁愿引狼入室,也要将我驱逐,倒是小觑了你。”
“接下来我说的话,你先记好,不懂也没关系,先记在心里。”
他也不管皇帝有些惊讶茫然的表情。
继续说道:“我知道张居正现在蛊惑了你母后,让你行止都听张居正的,你也因为惧怕我,便利用他让我致仕。”
“如今你或是觉得心中畅快,但往后,你必然要被此獠压制,悔不当初。”
“你且看好,他们几人合伙挟逼陈太后,往后必然牢不可分浑然一体。”
他不动声色指了指身后的张居正。
“你记住,张居正这个人在政事上,可信,但不可靠。”
“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惜勾结冯保,取信李氏,就是为了独揽大权,去弄他那一套新政。”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太急了,他那一套,是虎狼之药。”
“张璁的一条鞭法,我比他更懂,决然不能通行天下,否则,对小民敲骨吸髓,只会让天下速亡。”
“此后你固然会被此獠架空,但总能熬死他,你记住,一旦亲政,便要立马要废了一条鞭法。”
“开海,才是正途。”
“借助南直隶及周边数省的繁茂,与外通商,将白银吸纳到太仓库,才能重启一条鞭法。”
“开海的事,我已经做了一半,市舶提举司你一定要抓在手里。”
“但这事不能急,否则又要一场自发销毁案卷。”
“还有晋党那几个废物,张居正收拾不了他们,此后必成大患。”
“等你掌权如果事态不可控,可以让人先杀张四维父,逼他丁忧,等到掌控锦衣卫,再把他直接杀了,别怕风议。”
“王崇古这个人可以入阁,但是不能掌兵权,你可以借助他来稳住晋党。”
“不要跟蒙古人轻启战端,以如今的国力,再打两场大战,中枢就撑不住了。”
“不妨等海贸有了成效,再通过兵部徐徐削之。”
“还有你的那些宗亲,不能再大肆封赏了,等你亲政,便找理由杀一批,把田拿回来。”
高拱絮絮叨叨一路说着。
从滇南,到岭表,乃至于西虏、东夷都挨着说了个遍。
朱翊钧面色古怪地看着高拱。
他突然反应过来,高拱这是从来没正眼看过他。
哪怕今日他都这般明显了,他还是把今日的帐,全算在张居正头上了。
只觉得自己是小孩子意气用事。
说不得还觉得自己,是像历史上一样,被三位一体架空了。
朱翊钧下意识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居正。
张居正见皇帝朝他看来,也是微微欠身示意。
高拱恰好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此人志大才疏,行事激烈,于天下必有大患。”
“你嫡母太后应当被看护起来了,但这拦不了皇帝,你可以多去请安,或有奇效。”
“葛守礼既然没被罢,你有事就可寻他帮助,切记,万万不能写罪己诏之类的东西。”
“还有,英宗之后的武勋都是野狗,不可信,谁有吃食就围着谁。”
“朱希忠之流,必然也会倒向张居正,说不得还能给他追个王爵,哼哼。”
朱翊钧静静地听着他絮叨。
不知道是权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对先帝移情,此时有所表达。
高拱话中,尽是肺腑之言。
朱翊钧听得默然。
过了好一会,高拱才说完。
又看着心不在焉皇帝,皱眉沉声问道:“记住没有!?”
他被驱逐就在眼前,最后的机会请了这场奏对,要是皇帝一点没听进去的话,那可真是白瞎了。
高拱明白,自己近日作为,必然让皇帝愤恨,也是一心想要驱逐自己。
但他不在乎,等小皇帝被张居正架空之后,他就会对今日之事后悔了。
他说这些肺腑之言,除了看在先帝恩情的份上。
也是眼见仕途断了,抱负再无机会施展,嘱咐一番皇帝,以期将来拨乱反正,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朱翊钧突然停下脚步。
看向高拱,轻声道:“定安伯,朕记住了。”
“不过……定安伯错怪张阁老了。”
朱翊钧转身,面对着远处的张居正,微微颔首。
而后抬手,示意张居正跟随从们先等等。
众人果然停下,令行禁止。
高拱怔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朱翊钧接着方才的话语,笑道:“定安伯这爵名,是朕亲自起的。”
高拱下意识鼻腔中发出一丝疑惑的声音。
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神色微变。
死死盯着皇帝,等着下文。
朱翊钧朝着面色愕然的高拱,耐心解释道:“定安伯的诏书,是朕口述,由中书舍人拟旨,杀了冯保取帝印,昨夜入慈庆宫得了母后首肯,才有今日到得定安伯手中。”
他伸手,从呆若木鸡的高拱手中,拿过的诏书。
一边指着诏书内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定安伯你看,这乃通海运,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
“乃饬边防,是朕对俺答封贡的认可。”
“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桩桩件件,都是朕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怔怔地看着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从未正眼瞧过。
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顿时让他措手不及!
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又出手掌请了一道,示意高拱继续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诚相待,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自然实言,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
“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勋极,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腾出首辅的位置。”
“至于封伯,朕更是思虑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
至于封伯,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
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
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
“竟没想到,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
高拱听了这话,突然自嘲一笑。
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否则也不会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这话了。
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
但如今看来,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
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没想到,反而成了笑话。
如果说,输在张居正手里,他有一半服气的话。
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
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
高拱突然状若癫疯,痴痴笑道:“好圣君啊,果真是好圣君,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无事了,稍后臣便会致仕。”
说罢,一会自嘲,一会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
不得不宽慰道:“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杀你的。”
对于高拱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他这表态,自然是宽慰。
高拱突地脸色一变,凛然不惧:“拱何惧一死,陛下现在也可杀我!”
朱翊钧戛然而止。
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一言不发。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若非我皇考嘱咐我,定要给你善终,你以为,朕凭什么留你?你又凭什么封爵?”
“真当我罢了你,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
高拱一愣。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皇帝。
朱翊钧继续说道:“当初,我皇考极力推崇你,说你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时,我母妃对你有成见,默然不语。”
“皇考见状,终于吐露肺腑之言,只说当年为裕王时,你有护佑之劳,登基后,你有辅政之功,哪怕不用,也万万要善待。”
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轻声道:“我皇考,实以亚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问心无愧吗?”
高拱脸色涨得通红,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
二人相顾默然。
一时没了言语。
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长叹一声:“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
这些话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
但话里说的事,却是没出入的。
他与先帝,确实情同父子。
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怎么驳斥都没意义。
皇帝这份洞彻人心,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
朱翊钧摇了摇头:“让徐阶归田,只是顺手为之。”
高拱一愣。
没反应过来:“顺手为之?”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如果只是为了徐阶,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高拱虽然已经下野,但多年习惯在这里,一听这话,便思考起来。
半晌。
他突然意识道什么,惊声道:“陛下要动南直隶!?”
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
欣赏道:“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旷日持久,总得先落子。”
高拱没品出含义来,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
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陛下要什么。”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无由。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拱:“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王宗沐,以及,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我可以给陛下,但没用,两淮盐政水太深,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
朱翊钧突然一笑:“所以,还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陈情一番,举荐海瑞。”
“官职便任,佥都御史,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田亩、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干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
坏了!
中招了!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
面无表情。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
但……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躬身退了出去。
……
果真是好圣君。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
至于现在……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
但他不在乎!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
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br>
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
上御皇极门,颁万历元年大统历。
及已享太庙,以庄皇帝神主尚在几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请圣灵诣庙享祀。
……
朱翊钧祭告完太庙后,却并未第一时间回宫。
而是来到了太庙旁陪祀的真武庙。
朱翊钧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对真武大帝进行了祭祀。
而后又亲切接见了道门三位观主。
三位观主不尽是真武观的。
乃是东岳帝君观、都城隍庙、三清观等一应道观选出来的道门领袖,作陪皇帝。
虽说个个修行不凡,但此刻却都愁眉苦脸。
朱翊钧见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样子,不由拉下脸来:“三位高功,莫要哄骗朕,朕之前可是摸过底的。”
“你们可不止那点香火钱这么简单。”
“北直隶八府两州,你们都有借贷的营生,甚至有的道观,都借到河北去了!”
“怎么朕要借点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
见皇帝拉下脸来,三位道门领袖都有些局促。
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陛下,我三人虽被推出来做个魁首,但却不像陛下这般言出法随。”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观,也不是我等能尽数做主的。”
“陛下……毕竟不是小数目。”
嘴上这般推脱,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百姓借了高利贷,不怕还不上,再差也能收来做个佃户。
你皇帝来借钱,不还了怎么办?总不能又弄个白莲教、五斗米教,暴力催债吧?
要的少也就罢了,一来就狮子大开口,谁能同意?
朱翊钧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晓之以情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三位高功,皇家给诸位良田免赋,可是与三位接的头。”
“怎么有好处的时候能说上话,为君父解难的时候,就做不了主了?”
道门向来是皇权的延伸。
可以说这些宗教里面最听话,就是道门了。
该上缴的份子钱,一般都会足额。
哪怕对外放贷,也比光头们收敛得多。
但是收进自己腰包的,自然也不会少。
如今朱翊钧正是缺钱的时候,本指望着冯保那里抄家,能出点货。
上辈子能超过百万两,这辈子死的早,打个折,二十万两总不过分吧?
结果顺天府吃相太难看,只报上来两万两应付了事。
还是他发了一通火,准备出动锦衣卫,才逼得内阁又压着顺天府,吐了四万两出来。
当然只有现银。
至于什么古董、字画?看着像商周的,实际上就是上周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历史上乾隆让陈辉祖去抄家,结果陈辉祖自己吞了三百万,只给朝廷一百万。
更离谱的还数魏忠贤,这种身份位置,抄家抄出来几千两,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清官。
谁都知道怎么回事,但落到实处,就是难办。
害得皇帝陛下只能记在心里,准备秋后算账。
银两没凑够,自然只能到处打秋风。
这不,今日正好祭祀太庙,便准备从道士们手里薅一点。
原申道人听了皇帝这话,面色更是为难:“陛下,臣等倒是能合计合计,不过陛下这数目,着实太为难了。”
开口就是一百万两,当是道观下面长了银矿呢?
朱翊钧很是理解,从善如流:“那高功说个数?”
名义上总归是借钱,脸皮厚点也无妨。
原申道人告罪一声,领着另外两个道门领袖,躲到一边商量去了。
朱翊钧很有耐性等着。
不多时,三位道门领袖才商量完。
原申道人开口道:“陛下,咱们合计了一下,当能给内帑凑九万七千二百两出来,虽说少了点,但为表拳拳心意,利息减半。”
“陛下,我道门虽……”
朱翊钧直接打断了他。
乘胜追击道:“高功这是欺朕……。”
话未说完,只见蒋克谦从外进来,附在皇帝身侧耳语了一句。
朱翊钧立马改口:“好,那便如此!三位忠君报国之心,朕必然铭记在心!”
先能掏多少是多少,现在有事,下次再来详谈。
反正内债不是债,利息都没什么好讨论的。
语罢,便急匆匆舍了几位道门领袖,直接出了真武殿。
这时他才有暇问起蒋克谦:“海瑞进京了?怎么比预料中的快?”
蒋克谦连忙道:“本说是后日,但海佥都御史到了天津卫后,恰好偶遇入京的温侍郎。”
“而后便将老母托付给了温侍郎,自己则快马入京。”
朱翊钧暗自感慨,果然是拳拳报国之心。
海瑞这人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很复杂的人。
但其实,是一个比高仪还要简单的人。
他是发自内心信奉三纲五常那一套,包括爱民,自然也包括忠君。
可以说,海瑞是为今世上,少有真的会把皇帝当做君父的人。
当初世宗将其下狱,一度声称要杀海瑞。
即便如此,在世宗死后,海瑞在狱中闻讯,竟是嚎啕大哭,哭到呕吐,以至于晕倒在地。
这种纯粹的人,就是皇权的一把利剑。
当然,就看怎么用了。
朱翊钧沉吟了一会,对身旁的张宏道:“大伴去,替朕亲迎海瑞。”
张宏应声就要去。
朱翊钧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又转身折返真武殿。
问道人讨了一幅笔墨,就在殿中书写起来。
几个大字一气呵成。
等笔墨干涸,便拿着出来,递给张宏:“就说朕翘首以待,请他入宫与朕参食分膳。”
张宏小心接过。
他不敢细看,躬身而退。
朱翊钧看着张宏离去,似乎想起什么。
又朝身侧的李进吩咐道:“让尚膳监翻一翻,世宗最后一日午膳是什么花样,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顿。”
李进立马猜到皇帝的用意,眼中划过一丝惊叹与慑服。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
不知谁放出来的消息。
此时城门内的街道两旁,已然站满了人。
摩肩接踵,垫着脚往城门外张望。
民居若是有二层的,更是探出好几个脑袋往外看。
周遭视野好些的酒楼,几乎被抢订一空。
便在这时,城楼上,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
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来。
“海青天来了!”
“看到了看到了!”
突然之间,人声鼎沸,嘈杂盈天。
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越过护城河,出现在了众人视野里。
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岁高龄。
舟车劳顿,神色止不住地倦怠。
斑白的两鬓,以及纵横沟壑的脸,都透露出数不尽的风霜。
他到了城门外,下马牵行,神色复杂地看着就在眼前的京城。
彼时种种,再度复现在了眼前。
从他遣散妻儿老母,死谏世宗,希冀世宗重新振作,扫除积弊。
从他视死如归入狱,慷慨赴死,却听世宗将他看作比干,自语不愿做纣王。
再到后来听闻世宗驾崩,他宛如丧父,悲痛欲绝。
后来又是穆宗将他复起。
桩桩件件,如同走马观花,一一复现。
被穆宗放弃,致仕回海南之后,他从未想到,自己还有被复起的机会。
京城,更是只在梦中出现。
却没想到,如今又再度来到此地。
巍巍城墙,大明中枢!
想到八月初,随着起复圣旨一并送来的新帝手书,他便再度心情激荡。
一拉缰绳,昂首阔步,走进了京城!
随着海瑞入城。
围观众人很快嘈杂起来。
“海青天!”
“终于又见到您老了!”
“海青天入京了!”
人群纷纷往前挤。
若不是五城兵马司早早安排人看着,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
海瑞抬头看向周遭众人,神情复杂。
他为了不惹出事端,一路上从未说过自己身份。
但一到了北直隶的范围后,走到哪里都被人夹道以迎。
说不麻烦是假的,但这份满足感,也足令他泪目。
他无奈,只能拱手回应。
恰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张宏率人策马而来。
见周围拥堵的人实在太多,无奈只能下马,挤开人群。
高喊着:“海佥都御史!司礼监掌印张宏,代陛下亲迎!”
随着一声声高呼,总算是拨开人群,来到海瑞面前。
海瑞正要行礼。
张宏一把将他扶助:“海佥都御史,不是口谕,是陛下关切您。”
海瑞抿着嘴,还是坚持行礼。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后才起身:“恭听陛下圣谕。”
张宏看着固执的海瑞,一时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缓缓开口道:“陛下说,您旅途劳累,不必急着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几日,安顿一番再说。”
吏部对于官员到任是有日期限制的。
像海瑞这种对自我要求极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这才特意嘱咐。
海瑞突然被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时手足无措,有些慌张地谢了恩。
“陛下还说,您入京后没有落脚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盘桓几日,陛下已经知会过武清伯了。”
海瑞连连推辞:“臣自有去处,就不去叨扰国丈了。”
张宏也不坚持。
只示意身后小太监,将一张元书纸捧上。
“海佥都御史,这是陛下手书,亲赠与您,邀您参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地接了过来。
轻轻展开。
只见上书几个大字,笔法稚嫩,却颇有些灵气。
乃是: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往矣。
海瑞突然没了动作,静静呆立在当场。
过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
面无表情点了点头:“张大珰前面带路。”
海瑞说完这句后,便一言不发。
只是拱手朝左右百姓回礼。
默默跟在张宏身后。
他为何这般急着赶来京城?
自然不是盘桓区区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儿尽死,身无余财,岂会贪图官位?
这般急切地赶来,是因为,天子竟然手书与他,诚诚相邀!
只言“扫除积弊,寸步难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几个字,几乎让他热泪盈眶。
不只因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当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扫除积弊!
他历经三朝。
亲眼看着世宗皇帝,是如何从一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变成一个寻仙问道,不顾天下的妙一飞元真君。
彼时便有传闻。
说是励精图治,寸步难行,以至于有宫女勒颈,火烧行宫。
海瑞虽然不尽信,却也万分遗憾于一位明君死去,只剩一副道君躯壳。
如今新帝亲口对他说扫除积弊,寸步难行,他又怎么能坐视?
若非带着老母,须缓步慢行,他早就插着翅膀,飞来北直隶了!
如今他刚刚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这分明是感念于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这几日几乎夜夜辗转反侧。
心想着,皇帝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么难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会不会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弃?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这位圣君,决然不能再孤立无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边想着,海瑞便进了皇城。
一路被张宏领到了文华殿。
张宏轻声道:“陛下就在里间,咱家就送到这里了。”
海瑞抬头看了一眼文华殿,心中感慨万千。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缓缓迈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便听到一道稚嫩的声音。
“海卿!可让朕好等!”
只见一道身着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里边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顾自说道:“海卿,朕自幼时读到卿的治安疏,便将卿记在了心中,今日,总算有缘得见了。”
海瑞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挣脱行礼。
朱翊钧拽着他不松手,宽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见,卿不必行礼,省得浪费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时间。”
海瑞被拽着不好下拜,去也没真的从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礼,以示君臣之分。
他劝谏道:“陛下万乘之尊,莫要为臣失了身份。”
虽说这般礼遇,他一万个高兴。
但臣下心绪事小,圣上身份事大。
朱翊钧突然转头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复杂道:“海卿,这礼遇不单是朕给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给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与穆宗给的?
这是什么意思?
他正要开口发问。
朱翊钧打断了他,将海瑞带到席间,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着席间的菜肴,有些缅怀道:“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继续道:“朕听说,卿闻世宗驾崩,悲痛欲绝,将食物都呕了出来。”
“这一膳,既是朕与你分食,也是我皇祖父与你分食。”
说到这里,他幽幽叹了口气:“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与我皇考说……海瑞骂得对,他错了。”
语罢,却没迎来预想中海瑞拜倒的动静。
朱翊钧有些端不住,悄然别过头,扫过海瑞。
只见,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语。
双目半睁半闭,俨然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海瑞此时心中犹如翻江倒海,难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仪之嫌,却还是止不住情绪翻涌。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经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扫除积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骂“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飞元真君。
难怪将他海瑞看做比干,自语不做纣王。
君父……原来真的知错了。
想到这里,他几乎两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钧见他身子摇晃,连忙招呼人来扶住。
两个小太监快步近前,就要将人扶助。
海瑞却一把推开小太监,起身避席,径自拜倒。
磕头,下拜。
一连四次。
行了个一个三拜四叩大礼。
“臣无父无君,弃国弃家,臣有罪!”
再抬头时,已然泪流满面。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亲口说,你是个清官,好官。”
“你无罪!”
海瑞坚辞不起。
哽咽道:“臣不顾世庙圣体,上呈治安疏,行谏言之事,辱骂君父!”
“臣受先帝尊令,索田徐阶,却激起民变,有愧圣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圣上礼遇!”
出于直心,上奏了谏言,天下人都为他叫好。
但是,只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确实是在辱骂君父。
更别提,他本是抱着赴死之心,可世宗却没有杀他,始终让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后穆宗用他,让徐阶归田,却激起了民变,潦草收场,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时却受新帝礼遇,又听到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难堪,再度翻涌而起。
朱翊钧用力将海瑞扶起。
感叹道:“卿不必自责,朕的皇祖父与皇考,并未心怀耿耿。”
“皇祖父先去前,曾语皇考,说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将海瑞定罪。”
“便是为了将你留与皇考用。”
“至于徐阶归田,同意你致仕这事……”
他面朝大峪山,轻声道:“我皇考曾亲口感慨,说他才德不足,护不住你。”
“让你继续做事,只会害了忠臣。”
海瑞听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臣……臣……”
而后竟然君前失仪,嚎啕大哭起来!
朱翊钧静静看着海瑞,等他平复心情,没有再出言打扰。
终于,过了好一会。
海瑞渐渐平复情绪,就要为失仪请罪。
朱翊钧连忙打断了他,终于不着痕迹说起今日重点。
恳切问道:“海卿,二位先帝负了卿,卿还愿意助朕一臂之力吗?”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脸上的坚定前所未有。
高声道:“既食君禄,君即我父,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朱翊钧感动,把住海瑞一双大手。
含泪道:“果是忠贞之臣,朕必再不负你!”
“那厘清两淮盐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与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