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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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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试读

眼睛好似被沙子迷住,蓦的红了。

回屋后,我将那只断了翅膀的凤凰风筝找出来。

“又不是三岁小孩,还放什么风筝。”

我至今仍清楚的记得沈君朝脸上的嫌恶。

他毫不在意的将风筝拂在地上,重重踩了过去。

三年前,阿爹荡平蛮夷,大胜回朝,获封定远大将军,并被在洛城御赐了府邸。

分离十五年,我和阿爹阿娘还有哥哥终于团聚。

刚行过及笄礼,沈君朝便着急上门提亲。

阿爹舍不得,说怎么一家人刚团圆就又要将女儿嫁出去。

阿娘却看出我的心思,主动说服了阿爹。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一切都非常顺利。

直到年末,太子妃生辰,邀了一众女眷去太兴山的行宫赏雪。

我,阿娘,还有沈君朝的母亲皆一同前往。

太子命阿爹随行,一来可以保障一众女眷的安全,二来是有要事和阿爹商议。

太兴山地势高,从山顶望下去,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尽头。

沈夫人十分热情,一路上拉着我说体己话,询问我的喜好,偏好什么颜色,吃食上是否有忌口。

她说女儿都是各自家中的掌上明珠,到婆家更不能受半点委屈。

沈夫人为人亲善,一定会是一位好婆母。

可惜那日,永王意图谋反,用来毒杀太子和太子妃的两杯茶水阴差阳错被我和沈夫人喝下。

后来,我常常回想起太兴山上的情景,实在想不通同行的三十五位女眷中,为何偏偏是我和沈夫人接了那毒茶。

我们二人同时倒地。

行宫里只有一位太医,太医手里只有一粒可驱百毒的九转灵丹。

一位是大将军之女,一位是户部尚书之妻,太仆寺卿之母。

隆冬时节,太医额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不知该如何抉择。

情急之下,阿爹抽出腰间配剑,用刀刃抵着太医的脖颈,逼他将丹药喂我服下。

而后又找了马车立刻将我和沈夫人护送回城。

待我转醒来已是五日后。

那颗药丹保住了我的命,沈夫人却死在了回城的路上。

沈君朝没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阿娘让我不要怨阿爹。

说天底下任何父母在那种情况下都会选择保自己的孩子。

灵堂上长明灯高燃,沈君朝一身孝服跪在沈夫人的牌位前,身子挺的笔直,对周遭一切都置若罔闻。

我心中突然生出怯意,不敢靠近。

“阿朝。”

由母亲搀着吊完唁,我小声唤他。

过了半响,沈君朝才转过头。

昔日神采奕奕的眼睛变的空洞麻木和……愤恨。

哥哥劝我不要嫁给沈君朝的时候也说过,他从沈君朝的眼中看到了恨意。

“若一个男人心中有了芥蒂,是不会对自己妻子好的。”

可沈君朝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一辈子都护着我。

“薇儿。”

哥哥提高了嗓音,“永远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对你的承诺。”

“连你和阿爹都不行吗?”

我反问。

哥哥无奈长叹:“我和阿爹不一样,我们是血脉至亲。”

“薇儿。”

临走时哥哥说,“如果我在场,会做出同阿爹一样的决定。”


若一个人压根儿就没打算信你,你说再多都没用。

沈君朝的手背在身后紧握成拳。

“怜儿她一个人孤苦无依,你对她宽容些。”

他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我将衣领拢紧了些,强忍着咳嗽。

看来沈君朝是准备将谢怜儿留下了。

他这是怕同我撕破脸皮,谢怜儿以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负心汉。”

“臭混蛋。”

“沈君朝是个大坏蛋。”

屋内人均是一愣。

我身后一只雪白的鹦鹉一边叫嚷着,一边沿着笼子跳来跳去,气势汹汹的挥着翅膀。

“雪球,安静些。”

我嘘声。

再扭头发现沈君朝的脸色有些难看。

这鹦鹉是沈君朝送我的十二岁生辰礼物。

鸟身通体雪白,十分罕见。

沈君朝面露不悦,狠狠瞪了鹦鹉一眼,拂袖离开。

刚走到门口,他又停住脚步,背对着我说:“这窗子别总关着,闷的一屋子难闻的药味儿,让人想吐。”

我苦笑。

我又何尝不想呢?

若不是三年前那事,我也不会如此。

我和沈君朝……也不会如此。

我出生在战场上。

因为边疆条件艰苦,且当时战事颇不明朗。

阿爹阿娘犹豫再三决定将我送回洛城,交由身为太史夫人的姑母暂为抚养。

只将时年五岁的哥哥带在身边。

三岁那年。

我偷溜出府,被几个年长的孩子堵在巷口,逼要我手中的糖人。

我将糖人护在身后,一步步后退。

“你们在干什么?”

身着藏蓝色袍子的少年负手立在巷口,赶走了欺负我的人。

“太史家的妹妹,我见过你。”

少年比我高出半个头。

他的半边脸掩在光影中,说不出的好看。

我笑着拿出身后的糖人递过去,由他牵着我的手向外走去。

那是六岁的沈君朝和三岁的宋时薇。

“小姐快看,好漂亮的风筝。”

菊影的惊叹声将我从回忆中唤醒。

今日难得好天气,菊影提议出去转转。

我应允,也不知自己还能晒多少个太阳。

以手做帘,我抬眼望向半空。

一只巨大的,两翼挂满彩色流苏的淡粉色蝴蝶风筝挂在空中。

的确好看,我嘴角溢出笑意。

和很久以前沈君朝为我做的那个风筝一样好看。

只可惜如今已残破不堪,被压在陪嫁来的箱底里。

菊影和翠竹一路寻着风筝的方向追去。

我在后头静静跟着。

不远处,两人突然止住脚步。

回头看着我,神色有些不自然。

“小姐,这天怕是马上要下雨,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我揉揉眼,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又看了看二人。

忽有微风拂面,耳畔传来一阵男女的嬉笑声。

我心头一窒,立刻知晓了菊影的用意。

“嗯。”

我淡淡应了。

转身的一瞬,透过交错的枝叶,我瞧见花园里,沈君朝将谢怜儿揽在怀中,一手紧握住她的手腕,一手环着她后退。

谢怜儿身形娇小,娇柔的窝在沈君朝怀中咯咯发笑。

好一幅美好温馨的画面。


这也许就是命,是我欠沈君朝,欠沈夫人的。

我求窦太医替我隐瞒病情。

阿爹阿娘还有哥哥不能知道,否则他们会杀了沈君朝。

至于沈君朝,他不会知道,因为他从来就不过问我的病情。

炉子里安神的香料还未燃尽,东方渐渐吐白。

昨晚算是睡了个安稳觉。

我睁眼时,菊影已经将东西收拾妥帖。

前日,阿芙差小厮传话,邀我一同去玉皇山泡温泉。

阿芙是我出阁前的密友,也是我的表嫂。

她晓得我有旧疾,而玉皇山上的温泉对我的身体有好处。

池中雾汽袅绕,没在水里的身体仿佛枯木逢春,恢复了些许生机。

“听说沈君朝近日带了个女人回来?”

“嗯。”

我往下沉了些,尽量放松身体。

阿芙不再说话。

过了半响,我睁开眼,却见阿芙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看。

“我怎么觉得你哪里有点不对劲。”

阿芙非常了解我。

婚后我之所以能一直容忍沈君朝在外胡来。

一是觉得有歉疚,二是我还抱有希望,盼着有天能和沈君朝重修旧好。

而如今,沈君朝敢把人带回来就表示他没了忌惮。

依我的性子,肯定会选择离开。

我掬起一捧水,失笑:“我总不能当个妒妇,去跟沈君朝闹吧。”

手打开,水自指间快速滑落,我若有所思:“人不能太为难自己,为难别人。”

阿芙默不作声,又盯了我半响。

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腕。

速度之快,让我无法躲避。

阿芙神色复杂,最后震惊的瞪大了双眼。

“宋时薇,你……”我连忙捂住她的嘴,冲她摇头。

阿芙挣脱开,大口喘着气:“你是不是疯了?”

阿芙是医女,我自知怀孕的事瞒不住她。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根本不适合有孕,这样你会死的!”

阿芙的说辞和太医一样。

我患有沉疴,再加上后来身体本元受损,怀孕于我而言是一件万般凶险的事情。

可我难以想象阿爹阿娘丧女之后会有多伤心。

有个孩子或许能让他们有所寄托。

我眼睑微动,将头低下,小声道:“不生孩子,难道我就不会死了吗?”

阿芙哑然。

以我的身体,长则三五年,短的话不过年把光景。

沈君朝婚后行事太过荒唐。

众人皆知堂堂沈太仆沈大人潇湘馆一掷千金,只为邀花魁秋娘夜游美人湖。

还有人数次目睹沈君朝夜半自新寡的文乐公主府上出入,衣衫不整。

甚至是在与我行房事之时,他趴在我身上喘着粗气,嘴里喊着的也是别的女人的名字。

阿娘心疼我,曾试探过我的口风,问我是否愿意合离。

被我拒绝。

整个将军府因为沈君朝的做派面上无光。

阿爹不愿再留在洛城,向圣上请了圣旨去戍边。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能离开沈家去找他们。

因为阿爹阿娘一定会劝我打掉孩子。

他们永远会优先选择我,就像当初在太兴山上时一样。

况且,以我目前的情况也不适合舟车劳顿。


但沈君朝未必。

这是哥哥没说出口的话。

屋内烛影晃动,我摇摇头,近来真奇怪,总是会想起往事来。

呆坐半响,我唤来菊影。

“拿出去烧了吧。”

“小姐……”她知道我一直很宝贝这风筝。

“烂了就丢掉吧,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

我敛眸,淡淡开口。

菊影却突然红了眼:“小姐,窦太医说只要好好将养,还是有很大几率……菊影。”

我打断她,有些气喘,“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哥哥说的没错,一个男人若是心中有芥蒂,是不会对自己妻子好的。

太兴山上的那杯毒茶没能要我的性命,真正要了我性命的是沈君朝。

婚后第一年,皇上举办秋猎活动,沈君朝说带我同去。

我十分欢喜。

自从沈母去世后,沈君朝像变了个人似的,喜怒无常。

他不再笑,也不许我笑。

出去多散心兴许能让他好起来。

一开始,沈君朝还与其他人同行,后来渐渐走的偏了。

路过一片枫叶林时,沈君朝说下马走走。

满树的枫叶如同燃烧的火焰,美的让人心惊。

我沉醉于眼前美景,一回头却不见沈君朝的踪影。

“阿朝。”

整片枫叶林都回荡着我的呼喊。

但我盼着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天渐渐黑了,我不敢乱走,生怕沈君朝回来寻不到我。

白日里壮观的美景这时却变的异常骇人。

枝叶相互交错仿佛一张细密的网,将月色挡的严严实实。

耳边的虫鸣鸟兽叫声忽远忽近。

山里温度低,再加上我太害怕,全身不住的打颤。

我背靠着树蜷缩成团,心里一遍遍重复,沈君朝一定不会丢下自己,一定会回来找我。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马蹄声靠近。

“阿朝。”

我委屈的哭出声。

却换得对方恶狠狠一句:“哭什么,又死不了。”

我呆住,瞬间灵台清明,意识到沈君朝是故意将我丢在这荒山之中。

回府后我得知,若不是公公以命相胁,沈君朝根本没打算将我寻回去。

“阿朝,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问。

“为什么?”

他哂笑,一步步靠近我,用力捏住我的下巴,一字一句,“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凭什么我娘死了,你却还能活着?”

他歇斯底里吼出这一句,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得到释放。

沈君朝抽手,重重将我甩在地上。

他居高临下,神情几近漠视。

我竟不知沈君朝这么恨我,恨不得我去死。

“邪气入体,旧疾复发,药石罔效,回升乏术。”

窦太医探过我的脉后连连摇头。

“丫头,你把自己折腾成这样,要我如何同你阿爹交代。”

我惨笑,沈君朝,这下可算如你所愿了。

窦太医是阿爹的旧相识,我的病一直由他看顾着。

太兴山上的那颗丹药只是暂时保住了我的性命。

经过近一年的调养,我的身体勉强恢复四成。

只要谨遵医嘱,那就有机会清理余毒,恢复如初。

可惜这一遭将好不容易筑起的根基摧毁,让我再无希望。


我要死了,沈君朝却不知道。

“宋时薇,你知不知道,求着给我生孩子的女人多的是。”

他从妓院带回来一个女人。

然后一头扎进那女人房里,彻夜未出。

沈君朝一掷千金邀潇湘馆的花魁夜游美人湖,我没闹。

沈君朝夜半出入新寡的文乐公主府上,衣衫不整,我没闹。

沈君朝在我身上喘着粗气,嘴里叫着其他女人的名字,我也没闹。

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欠他的。

那夜,我撑着破败的身体悄悄离开。

沈君朝发了疯似的寻我,在漠北的雪地里跪了四天四夜。

阿爹指给他一处坟茔。

他亲自掘了,抱着尸体长眠于此。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坟里埋着的根本就不是我。

初秋时节,天气还未彻底转凉,我已早早披上了大氅。

刚接过菊影新换的手炉,便听见屋外一阵喧闹。

“欺软怕硬的狗东西,滚开。”

沈君朝一脚踢向翠竹的心窝,将门踹开。

屋外的风趁机灌进来,引得我一阵咳嗽。

沈君朝皱眉。

菊影正要张嘴,被我摇摇头止住,示意她将窗子都推开。

沈君朝素来不爱闻药味儿,可偏偏我后半辈子离不得药。

“是你让怜儿在院外罚跪的?”

他是来问罪的。

我轻笑。

才短短几日,沈君朝对那女子的称呼就从谢姑娘变成了怜儿。

一周前,沈君朝将谢怜儿从潇湘馆带回了府。

说瞧着她可怜,先接回府里将养着。

我早先便与沈君朝有约定。

他在外头如何胡来我可以不管,但却不能把人带回家里。

公公大发雷霆,要对沈君朝使用家法。

沈君朝此时为了谢怜儿已是不管不顾。

硬生生挨了二十大板,被打的皮开肉绽,却咬着牙一声没吭。

我记得,沈君朝上一次受家法还是在十五岁。

因为同御史家的公子赵子彧当街互殴,被巡街的官差抓回衙门。

公堂之上,两人都鼻青脸肿,沈君朝还不忘冲赵子彧挥拳头:“若下回再让我听见你说要娶宋时薇,还继续揍你。”

当天,沈君朝就被他父亲领回去,扒掉裤子打了二十大板。

“不痛吗?”

我去探望他时问。

“当然痛,痛死了。”

沈君朝龇牙咧嘴。

看我吓的缩回手,他又眯起眼睛:“但为了你值得。”

看他笑,我也笑了。

收回思绪,我抬眸看向眼前的男人。

他冷着一张脸,已经许久未对我笑了。

“我若说不是呢?”

胸口微微起伏,只这短短几个字,已经让我觉得费劲儿。

“那她是有病吗,自己跑来你院里跪了四个时辰?”

沈君朝眼中怒意翻滚,“现在人发了热卧床不起,嘴里还嘟囔着求你饶了她。”

老实说,我也想知道这个谢怜儿儿是不是有病。

今日莫名其妙跑来我院中纠缠,求我原谅她和沈君朝。

菊影和翠竹两人合力都未能将她拉起来。

只能由她从日出跪到了日落。

现在看来,这谢怜儿非但没有病,还聪明的很。

我垂眸不再说话。